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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影像人类学先驱庄学本——级别不够,悼词竟被抹去“著名摄影家”

后浪 2021-11-27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燕京书评 Author 燕京书评

拿到照片后,我和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筛选,筛选原则有两条。其一,涉及国民党官员的照片,统统销毁。其二,涉及少数民族地区负面形象的照片,比如大烟田,统统销毁。大概撕了两三百张照片。

采写丨唐山  本文共8660字 略有删减


著名摄影家庄学本

“学本先生有张骞凿空之精神,方使我辈有少文卧游之福分。” (“少文卧游”,指南朝宋画家宗炳,字少文,喜山水。晚年多病,只能静躺观图,以代壮游。)

这是顾颉刚先生在1941年,观“庄学本西康影展”后,留下的题词。

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,山河破碎,神州陆沉。然而,一位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程度、自学摄影的年轻人挺身而出,他辗转边疆10年,留下近百万字记录,以及万余张照片,它们复归了“何以中国”的想象。

在今天,人们称庄学本是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、纪实摄影大师,但他当年走向西南时,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: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

“九一八事变”后,庄学本痛切感到,东北丢了,西南不能再丢。可西南在哪里,究竟什么样?当时几乎无人知晓。正如社会学家柯象峰所说:“我国边疆之研究,已较英法俄日本等国人士落后数十年,故吾国人对于我国本身之边疆状况,其认识程度且不逮远甚。”

军阀混战,土匪横行,生活艰苦,加上各种恐怖传说,都没能动摇庄学本的意志,他带回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西南形象。

此前,法国人方苏雅等也曾闯入西南,以殖民者的高傲,拍了一系列照片。片中人物一律目光呆滞、表情僵硬、衣着破烂,俨然是人类博物馆中的展品。

庄学本留下大量肖像照,60多年后,学者李媚写下她的感受:“庄学本的照片第一次让我们看到那个年代少数民族的精神风貌,看到了人的丰富,看到了优雅、美丽和尊严。”

庄学本很少写“爱国”,但他的影像记录却堂堂正正地讲述了中华民族,讲述了她多元一体的端庄与博大,以及屡经苦难,始终屹立的精神。

江山信美皆吾土。

令人无限唏嘘的是,作为一位伟大的爱国者、人类学者、摄影大师,庄学本却在1965年4月被“开除公职,清洗回乡,自谋生计”,以后10年无收入,靠典当家具度日。

1975年,庄学本被平反。可1984年去世时,悼词中“著名摄影师”一句竟被抹去,在旧版《中国摄影家辞典》中,“庄学本”条目下只有一句话。

上世纪末,庄学本被“重新发现”,他被尊为“中国摄影史上重要的大师级人物”。近日,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庄学本先生的《西行影记》(三卷本),值此之际,燕京书评专访了庄学本的长子庄文骏(退休前是北京市政工程局副总工程师)。




《西行影纪》
马晓峰、庄钧主编
四川美术出版社,2021年11月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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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的社会情况让父亲对国民党寒了心

燕京书评:读过一些关于庄学本生平的文章,谈到他的幼年,均语焉不详,他的父亲有10多亩地,同时开私塾,为何庄学本连初中都没上完?

庄文骏:我家是上海浦东人,属陆家嘴,但到陆家嘴,还有2公里,算城乡结合部。附近有3家造船厂,即江南造船厂、沪东造船厂和上海造船厂,所以邻居中,男人多是造船工人,女人只有两种职业——纱厂女工或烟厂女工。

我爷爷庄鼎熙耕着三块地,每块4亩多一点,加起来大概有13亩,此外在家中开私塾,但只有几个学生。那时读书人才穿鞋,我爷爷是农民,只能穿草鞋,所以他说自己是“赤脚先生”。爷爷有二男四女,其中两个女儿早夭。在当时,养活6口人,这点儿收入远远不够。

父亲在寻源学塾读了2年书。学塾算什么,我也不知道,反正不是私塾,也不是初中,他自己在简历上写的就是学塾。后来家里没钱了,我父亲就退学了,15岁进洋行打工。刚开始,在上海远东测绘洋行、上海台维斯公正洋行当练习生。1928年,大概19岁时,他在上海四有保寿公司当职员。

父亲不怎么讲他年轻时的事,母亲告诉我,父亲年轻时喜欢踢足球,此外酒量大,上海黄酒,一次能喝半脸盆。

燕京书评:您父亲年轻时便加入国民党?

庄文骏:是的。1927年,北伐军进上海,很多年轻人都加入了国民党,据《真报》1948年刊登的报道,“庄君身长六尺,体格健强,未出游前,曾任沪浦东保卫团员”,其实他从1930年起便不与国民党往来,连党证都搞丢了。他好像当过区委员,说明他有一定社会活动能力。

《真报》上对庄学本的报道

我父亲为什么不与国民党往来了?1930年,他参加了“全国步行团”,是华侨谢愤生倡导,成员有娄君侠、徐荫棠、梁达新、姜锡杰和庄学本,那时他已自学摄影,常读《半农谈影》,还有《天鹏》《柯达杂志》等。我小时候,书架上还放着这些书和杂志。

“全国步行团”的口号是:“凭我两条腿,行遍全中国,百闻不如一见,前进!前进!前进!”计划从上海步行到东北。刚出上海,父亲就意识到,当时的社会情况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
“全国步行团”到了北京,正赶上直奉大战,警察不允许他们再往前走。这次旅行让父亲对国民党寒了心,再也不参加任何活动了。回来后,他去南京工作,先后在南京大同地产公司、万国储蓄会工作。这两家公司的级别比较高,可能因此结识了马鹤天(早年留学日本,曾任甘肃教育厅厅长,是国民党中西部问题专家)。

燕京书评:您父亲学历不高,为什么能进这么好的公司呢?

庄文骏:这我说不好,可能是他的文笔比较好吧,您可以看他后来的那些书,对照他的日记,内容基本一样,说明他平时写日记就够出版的水平。在“全国步行团”中,他负责摄影,也写东西,我小时候见过他们当年的油印小报。

此外,父亲画画也很好,他后来去西南考察,看当地人的头饰很漂亮,就先用笔画出来,然后再拍照。他跟谁学的画?好像也没跟谁学过,就是自己喜欢。

我小时候,母亲一次织毛背心,织得很好,根据的是父亲画的图纸。那图纸真规矩,在今天,也能拿到学校去,当教科书图样。

总之,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。

父亲到南京后,公司附近有一家照相馆,为了学手艺,他白天上班,晚上去照相馆帮忙,这时他靠摄影已经有了一点稿费收入了。

我怎么知道的呢?因为稿费都寄给我爷爷,他专门有个领稿费用的名章。我小时候淘气,把名章搞坏了。爷爷很生气,要打我,我妈妈不同意,那时上海已沦陷,父亲去了内地,爷爷已好久没有领到稿费了。我妈妈说:“将来也用不上了,再刻一个就是。”后来,我把爷爷的名章磨平,重刻了一个。

小时候,家里还有洗影药、定影药、搪瓷盘等,后来父亲给我一台小相机,我自己用过那些洗影药、定影药,都是柯达牌的,就记得盖子特紧。


位卑未敢忘忧国

燕京书评:庄学本先生当时工作稳定,收入不错,干吗要去西南?

庄文骏:当时教育就是这样,一上学,天天讲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。1949年前,我上小学时也如此。

东三省沦陷后,对青年人的刺激很大,我父亲一样位卑未敢忘忧国。当时英国人一直觊觎西藏,父亲想,千万不能再把西藏丢了,所以天天梦想入藏。

1933年10月30日,58岁的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圆寂,国民党设致祭专使行署,由黄慕松带队,入藏吊唁。行署总参赞刘朴忱等人认识我父亲,同意带他入藏,我父亲觉得机会来了,就把一切都放下了。

1934年春,我父亲和刘朴忱他们坐船先到重庆,在那儿等黄慕松,黄慕松是坐飞机到的,他坚决不同意我父亲入藏。黄说:“中央党部安排人随队入藏,我没同意;四川某军长安排人随队入藏,我也没同意;你来找我,我更没法同意。”

我父亲以《申报》《良友》《中华画报》特约记者身份求黄慕松,承诺入藏费用自理,黄慕松不客气地说:三家报社算什么?又没介绍信。

当时西藏情况复杂,社会上有许多关于土登嘉措死因的传言,黄慕松不信任“身份来历不明”的我父亲。

父亲被晾在四川,实在没辙,只好求他在南京的熟人马鹤天。马鹤天是开发西北协会的发起者,我父亲本想打电报去求,可电报费太贵,只好写信。收到信后,马鹤天立刻召开会议,将我父亲临时招入协会,并给了一个“开发西北协会调查西北专员”的证明。这事做得很正式,当年会议记录还在,我看到了。

有了证明,西藏依然不让进,我父亲只好转向俄洛,今天叫果洛(果洛藏族自治州,今青海的8个地级行政区之一)。

在《羌戎考察记》中,我父亲写道:“俄洛,番语称‘廓洛克’或者‘果洛’,即‘歪头’、‘强项’之意,喻为不服王法。俄洛人在传闻中很原始和粗犷,所以被诬为‘野番’。而且俄洛地方外人不能深入,因此在地图上还是一块没有探测过的‘白地’,数千年来置于化外,它的辖区始终是一个悬案。因此,常引起川、康、藏、青四省之争。”

当时果洛地区常用的溜索,溜索就是碗口粗的篾缆,横跨两岸,有的是单索,有的是双索。两岸的羌民就凭着这跟索子作为交通工具,牛羊粮食也在这上面往来。

燕京书评:去这么危险的地方,家人能同意吗?

庄文骏:我父亲是长子,长子定了,长辈不好管。我父亲去时,我刚出生,我其实是第三个孩子,但前两个没成活,我成了长子。第一次见父亲,我已10岁。

我父亲入川时,只带了两三百元,倒有两台好相机,一台是禄来的Rolleiflex,另一台是蔡司超级小伊康,是父亲从工资里省出来的,买它们的钱当时能买一幢带小院的房子。在今天,这两台相机也是名牌。

我父亲当年就是怕西藏丢了,特别着急。


墨桑土司让我父亲和他的儿子结为兄弟

燕京书评:别人也不劝劝他?

庄文骏:果洛当年的规矩是,皇粮可以抢,洋人也可以抢。我父亲一行到阿坝时,当地汉人都劝他,说从没见哪个汉人活着进去,还能走这出来。进去后,他们装盐的箱子被盗,2个月没咸味,头发都变白了。当地卖煮熟的牛羊肉,都是没盐的,盐在当地很贵。

四张肖像照片分别是古尔沟的藏民、古尔沟的藏族妇女、黑水的藏族姑娘、喜好装饰的藏族上层妇女。

当年拍肖像照比现在麻烦,刚开始,当地人害怕照相,担心魂儿被勾走。我父亲白天照,晚上洗印出来,送给人家一张。这下大家感兴趣了,拍照时表情也自然了。每天我父亲都要用完10多个胶卷,最多时,一天拍上百张,胶卷钱、相纸钱就不得了。

我父亲性格温和,不难和当地人打成一片。在《羌戎考察记》中,他写道:“我分辨不出他们是戎是羌,只有随着俗称,认他们为‘蛮子’。因为第一次和异族人会面,觉得很有趣味去注意他们的行动。最后才感到自己的错误,他们何尝是‘蛮子’、是异族,不过是隔离较远的乡下兄弟而已。”

嘉绒少女:这是嘉绒贵族少女的头饰,她们以红珊瑚珠盘成头饰,身穿花衣,腰缠花册,耳戴珊瑚银环,为当时贵族盛行的一种装束。图中少女正在弹口弦,奏时用线扯动竹簧,发声清越。

在路上,我父亲看到一名当地人带着一个小孩,走在后面,小孩才七八岁,我父亲觉得可怜,就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。这一让,引起当地人的轰动,我父亲还没到阿坝,墨桑土司已听说了这件事。

我父亲到阿坝后,恰好一支从甘肃过境的军阀鲁大昌与当地人发生纠纷,鲁大昌的军队鸣枪示威。墨桑土司请我父亲调解,我父亲就给鲁大昌写了一封信。没几天,鲁大昌的军队竟然撤走了,是不是这封信的作用,我父亲也不知道。毕竟我父亲只有空头衔,人家可以不搭理,当然,地方军阀也不愿负面信息传到南京。

墨桑土司非常高兴,让我父亲和他的儿子结为兄弟,并派8名藏兵沿途保护,还给我父亲制作了一顶白帐篷。我父亲特别佩服那些藏兵,夜里直接躺在雪地里睡觉,此前我父亲也露营,可阿坝太冷了,即使睡帐篷,早晨醒来,被子上也都是一层碎冰。

燕京书评:有藏兵保护,为什么盐箱子还会被盗呢?

庄文骏:盐箱是在果洛丢的,出了阿坝边界,不归墨桑土司管,与当地土司交接后,藏兵只能返回。这么一个土司、一个土司交接,才能前行,否则会遭野兽、土匪等袭击。

拜见康干土司的母亲时,出了意外,对方拒绝接见,也不派“乌拉”(藏语差役)驮行李。

原来,上一个土司的仆役交接时,急着回家,就说:“这个汉人挺凶的,你们看着办。”果洛人最不怕“凶”,你凶我就不搭理你。好在随行翻译索囊仁青(汉名杨青云)有经验,当年他已近50岁,当过袍哥,还给汉学家葛维汉当过翻译,葛维汉把他推荐给我父亲。

索囊仁青拜见康干土司的母亲,只和她谈佛法,说:“拜不拜见您,是我的礼数;派不派乌拉,是您的礼数。”康干土司的母亲态度有所缓和,表示愿花钱再买一份我父亲送来的礼物。我父亲说,礼物从来不卖,可以再送一份。

最终,康干土司的母亲接纳了我父亲,这是他的旅行中,最危险的一次。在康干,我父亲还给土司夫人拍了照片,他写道:“穿皮裘,竟体蔽珊瑚珠,戴珊瑚冠,后飘缎带,上缀琥珀珊瑚,大者如拳细者如珠,珠光宝气灼灼射人,总其价值约在万金,华贵诚不亚于江南之贵妇人……”

土司夫人特地为我父亲搭了一顶红色帐篷,充当暗房。晚上时,当地人挤在帐篷中,暗房无光,他们什么也看不见,但他们就是想看看。


进入果洛这里是纯牧区,人烟稀少,交通不便,几乎与世隔绝。1934年秋,庄学本由阿坝进入果洛,一路没有投宿之处,要自带帐篷、生活用品,由牲口驮着走。傍晚,选择地势平坦的地方设帐歇宿,埋锅造饭,清晨拔帐而去。1949年后这里已划归青海省,成立了果洛藏族自治州。

果洛藏民日夜兼程,赶了350公里送还捡到的三脚架


燕京书评:您父亲的这些照片中,蕴含着一种深沉的爱,不把当地人视为异己。

庄文骏:我父亲觉得,汉、藏、蒙古、壮、彝等,归根结底,是同一个民族,大家是远房亲戚。考察中,他有时就住在当地人家中。在《羌戎考察记》里,他写道:“我们如以20世纪的新眼光,去观察未开化的旧同胞,以其‘披发衣皮’、‘膻食幕居’,自觉其野蛮可怕。然相处既久,就知其快乐有趣,古风盎然,反觉其精神高洁,可敬可亲。有自诋同胞为‘野番’者,实为大谬。”

在旅行中,索囊仁青对我父亲的帮助非常大,我父亲写道:“在我们决定了到廓落克(即果洛)路线的时候,他(指索囊仁青)决然的宣示执鞭相从,果然,在以后几个月中,经过不少的艰难困苦,他并没有二心,直到我们这一次旅行告终,这是戎人忠实美德的表现。”

考察结束后,从果洛返回时,我父亲发现相机的三角架丢了,只好请当地工匠重做一个木制三脚架。没想到,果洛的藏民日夜兼程,赶了350公里路,将捡到的三脚架送来。

通过6个月的考察,我父亲得出结论:“廓落克(即果洛)经记者环游后,证实内部并不如一般想象的危险,野蛮。”

放牧的藏族少女牧民居无定处,赶着牛羊,时常向水草丰美的草地迁移

燕京书评:1935年,庄学本先生再次得到入藏机会,为什么没成功?

庄文骏:当时国民政府组织了一个300人的仪仗队,护送驻锡内地12年的九世班禅额尔德尼·曲吉尼玛回藏。此时我父亲在果洛等地的考察记录在《良友》等媒体上连载,引起轰动,1935年,他还在南京办了个人影展,因此“护送班禅回藏专使行署”聘他当摄影师。


为隆重欢迎九世班禅莅临拉卜楞寺,藏民七八万人在广阔的甘家滩草原上先期搭了数百顶花白帐房,使此处成为一座临时帐篷之城

然而,英帝国担心班禅归藏后,会影响他们的西藏的既得利益,便重重阻挠,加上“西安事变”“七七事变”先后爆发,国民政府无暇关注西藏,九世班禅于1937年在青海玉树圆寂。

“护送班禅归藏”的过程中,我父亲又拍了很多照片,包括后来很著名的女土司德钦汪姆像。我父亲写道:“他们(指当地人)有忠厚的性格、强壮的体魄、聪明的头脑、秀丽的面庞,如果政府能施以相当的教化,他们就可以恢复过去的光荣。”

在玉树,我父亲得知京沪失陷,有家已不能回。1938年1月,他报考了航空机械学校,准备奔赴抗战一线,却未被录取。此后,我父亲又几次进入康定、昭觉城、巴塘等地考察。在大凉山,父亲遇到了土匪,给了二斤盐、二十转线的买路钱,侥幸脱身。

昭觉盛装的彝族新娘
亲朋吊丧时,青年男子结队在村前呼吼跳跃,表示隆重欢迎彝族丧事礼仪。人死后火葬,做灵牌,骨灰装入陶罐埋在田野或送至高山岩洞中。隔数年后,家庭生活富裕时举行“作帛”(或称做白),以示追悼,是彝族中最费钱的一种宗教仪式。作帛时请巫师毕摩诵经招魂,远近亲朋皆来吊丧。青年男子结队在村前呼吼跳跃,甚至挥刀鸣枪,表示隆重欢迎。一连数日,宰杀牛、羊、猪数头或数十头,作牺牲献给亡灵

燕京书评:庄学本后来又是怎么和军阀刘文辉认识的?

庄文骏:1938年,刘文辉主持的西康政府(原省级行政区,省会曾设于康定、雅安等,1939年正式建省,1955年9月撤销)聘我父亲当顾问。我父亲常年在山区考察,后来办了“西康影展”,吸引了20多万观众。蒋宋孔陈中,蒋没来,宋派了秘书来,孔祥熙和二陈(陈立夫、陈果夫)都来了。顾颉刚先生也来看展,还介绍我父亲加入中国边疆学会,但还是没能入藏。

1942年到1945年,藏族资本家建康藏贸易公司,为实现入藏的愿望,我父亲加入该公司,常驻印度加尔各答,负责采购西药、布匹等,但印度政府拒绝签发护照,我父亲第四次入藏的希望又破灭了。

1945年抗战胜利,我父亲才回到上海。


萨空了生气地说:“搞你父亲,目的是为了搞我。”

燕京书评:在生活中,庄学本是个怎样的人?

庄文骏:我10岁后才见过他,他很关心我的学习,抗战后,他回到上海,见我的小学设施陈旧,便找朋友,将附近一家倒闭的奶粉厂的地皮买下来,建成一所小学,这所小学至今还在。

父亲的同事在文章中说,父亲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。就我所知,他不太爱开玩笑,有事说事,人缘很好。

1949年11月,在吴波(后曾任财政部部长)介绍下,我父亲到了北京,在民族出版社的《民族画报》编辑部工作,先后得到毛主席、朱德总司令接见。

我父亲与名记者、时任民族出版社社长的萨空了关系很好,萨空了升职后,新任社长对我父亲却很不满意。刚开始,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,直到“文革”时,我偷偷去看大字报,才知有人认为:“庄学本是萨空了的人。”并说萨空了有5个死党,我父亲是其一。

刚开始整我父亲时,我父亲曾感到很奇怪,问萨空了怎么办,萨空了说你能有什么事?有人动你,你告诉我。

然而,等“开除公职、清洗回乡”的通知下达时,萨空了也没办法了,是上面批下来的。至于怎么批下来的,他也不知道。

燕京书评:总要有个理由吧?

庄文骏:我父亲后半辈子一直在想这个理由,还是没想明白,见过孔祥熙、陈立夫的人太多了,这就犯罪了?我父亲回上海浦东,去街道报到,工作人员很奇怪,说:你就这点儿事?你怎么不参加个民主党派呢?

自从弄丟了国民党党证后,我父亲一直是无党派人士。

燕京书评:失去公职后,您父亲靠什么生活呢?

庄文骏:没有任何收入。当时我结婚还刚100天,父亲突然被开除公职,我母亲说,这下咱家可把人家姑娘给骗了。那时我刚毕业,收入也就55元,每月寄回去30元。后来我也有孩子了,每月只能寄25元。经过的人知道,一个人在单位挨斗,如果家里人再对他冷眼,他多半会自杀。不论如何,我也要对父亲好一点。

我母亲是家庭妇女,没收入,家里我的两个妹妹还在上学,父亲只好变卖家产,条桌、老式木床等,全都卖了,那两台相机,他一直没卖。

回浦东后,我父亲就中风了。他原来字写得不错,后来写申诉材料给周总理,右手已不听使唤,只好用左手写,所以歪七扭八。

后来萨空了说,他每年能看见这些申诉材料,但上边不发话,他管也没用。就这样,我父亲整整熬了10年。

燕京书评:1975年,您父亲就被平反了,那时“四人帮”还没被抓起来。

庄文骏:此前我去拜访萨空了,说到我父亲,萨空了生气地说:“你父亲能有什么问题?搞你父亲,目的是为了搞我。”他说近期“气候”成熟了一点,也许能解决父亲的问题。

这时,我父亲想到北京来,我把我的工作证寄给了他。今天人不知道,当时买进京火车票必须有单位介绍信,否则不卖。我把自己在北京的工作证寄给父亲,才能买票。

父亲回北京后,民族出版社的一位领导来看望,探口风说,可以给父亲办退职手续。我父亲说,我没犯任何错,为什么是退职?我该办的是退休手续。

出版社没这个权力,只好先拖着。两星期后,萨空了来视察,临走时不经意地问:庄学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?出版社说了难处,萨空了不是一把手,不好当场表态。好在,当时的一把手立刻拍板:抓紧解决。

一星期后,退休证书寄到我家。我一看,不对啊,怎么是中央统战部的退休证?我父亲是民族委员会的人,没在统战部上过一天班。后来才知道,退休待遇由上海发放,说是民族委员会的退休干部,上海可以不理睬,说是中央统战部的退休干部,上海不敢不接。

10年中,我父亲欠了朋友很多钱,总得还人家吧,可我们实在没钱。后来单位给了1000元困难补助,还是吴波专门打招呼才下来的。我对父亲说:咱们别再申请了,吴波是财政部常务副部长,每天批上亿的单,让人家为这1000元打招呼,太难为人家了,咱们认了吧。


保命要紧,我和父亲撕掉了两三百张照片

燕京书评:被开除公职后,您父亲的那些照片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呢?

庄文骏:我父亲的照片都放在单位。开除公职后,这些照片用袋子装着,上面打着红叉。平反后,这些照片被发还,本有1万多张,剩下大概有4000多张。

拿到照片后,我和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筛选,筛选原则有两条。

其一,涉及国民党官员的照片,统统销毁。

其二,涉及少数民族地区负面形象的照片,比如大烟田,统统销毁。

大概撕了两三百张照片。


羌民除草间隙时休息

燕京书评:实在是太可惜了。

庄文骏:这有什么可惜的?保命要紧。这中间还出了一个误会,提到我父亲当年的“西康影展”,所有史料,乃至当时媒体报道,都说20多万观众来参观。我跟父亲说:“20万人太多了吧,别再惹出点儿事,说来了10万观众算了。”

父亲没吭声,我认为他默认了,以后材料都说是10万人,结果,如今相关文章出现了“20万人”和“10万人”两种说法。是我把大家弄乱了。

燕京书评:这些照片太珍贵了,为何庄学本先生后来都捐出去了?

庄文骏:我父亲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,当年拍这些照片是为了国家,如今捐出去,也是为了国家。我又不懂摄影,这些照片对我没用,我也同意全捐。除了被毁掉的,剩下的都捐出去了。

燕京书评:奉献这么多,悼词中“著名摄影家”却被抹去,有点不合适。

庄文骏:究竟是怎么回事,我也不知道,反正我没在悼词中看见“著名摄影家”这几个字,据说是级别不够。我父亲是白区来的干部,不能和红区来的干部享受同等待遇。

1949年后,我父亲没再办过一次个人影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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